《蘄春作家》2023年第16期

伯 爺

【作者注：伯爺的名字叫胡修，1936年生，黨員，蘄春縣委組織部正科級干部，2016年去世，享年八十歲�！�

文/陳羅書伯爺是我妹夫的父親，我叫他親爺，由于他家的孩子都叫他伯爺，我家的孩子也跟著叫，久而久之，也就習慣了。伯爺的祖籍在劉河鎮胡海村，解放前，伯爺家十分貧窮，幼年時父母離異，他跟著祖母一起生活，荒年時曾跟隨祖母外出要飯。成年后，到漕河鎮甕門村牌樓塆親娘(許冬英)家做了上門女婿，后來生了孩子，本人也到縣八里湖農場當了工人，家境才逐步得到改善。我家和伯爺家有許多共同點：我們都是甕門村人，伯爺夫妻倆與我的父母年齡相差不大，伯爺和我父親都在外面工作，親娘和我母親都在村小學教書，我們兩家人都是村里公干家屬戶，兩家每年在村里都有欠款;伯爺家有三個孩子，我家也是三個孩子，并且都是兩男一女。這些共同的條件和境遇，使他們平時有了更多的交往，逐漸由普通朋友發展為關系親密的朋友，最后成為了兒女親家——他的兒子與我妹妹結下秦晉之好。我小時候在農村生活，伯爺一年到頭在外面工作，平時很少見他，偶爾見到他也很少講話。我對他的印象是：身材高大，穿著銀灰色中山服，見人笑瞇瞇的，講話不多，有一種看不見的威嚴。農村孩子在家膽大，出門見了生人膽小。因此，我對伯爺大多只是遠望，一旦走近時，我話都不敢說，低頭迅速走開了。我十來歲時兩家開始行走。我讀小學四五年級時曾到牌樓塆伯爺家去過，有時還要住上一晚，親娘給我做好吃的，爺爺奶奶待我十分客氣。伯爺平時很少回家，有時回家騎著一輛擦得錚亮的永久牌自行車，我羨慕得要命，這里摸摸，那里摸摸，心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騎上這么一輛自行車就好了。有一次，我從村小學回家，正好碰到伯爺從外面回家，他用自行車把我從學校帶回家，后面跟著一大群孩子奔跑，我坐在車子后座上，清風拂面，路邊上的樹木紛紛向后跑，幾分鐘就到家了，讓我高興了好幾天，以后逢人訴說。上中學后，有一次母親從學校帶回十多張伯爺在上海出差的照片，伯爺身著長長的披風——不是灰色就是米色的，因為那時使用的是黑白相機，什么顏色看不真切——在上海外灘公園和南京路等地留下了許多珍貴的鏡頭，讓全家人大飽眼福。我在心里認為伯爺真了不起，我長大也要像伯爺那樣走遍祖國大好河山，拍許多這樣的照片，讓別人為我驕傲。

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，伯爺全家搬遷到八里湖定居，我參加工作后還去過他家。當時伯爺在八里湖農場任黨委組織委員兼組織干事，官雖然不大，據說很有實權。當年八里湖國營農場隸屬于湖北省農墾局管理，農場職工在農場內當農民種田種地，一旦調出農場就是吃商品糧的國營正式工人，許多有門路的人都設法通過這個途徑，把自己的子女先調進再調出，實現個人身份的華麗蛻變，而伯爺就是這個關鍵崗位上辦事的關鍵人物。然而伯爺是個有頭腦、有原則的人，經他之手確實為別人辦過不少好事，但都是符合上級政策，或是有農場領導表態簽字的事，很少用權力為自己辦過私事。幾年之后，他意識到這個崗位的風險，加上年紀也偏大了，主動要求調出農場到縣直單位工作。八十年代初，伯爺從八里湖農場調至縣委組織部工作，任干部科副科長，幾年后，組織部領導多次征求他的意見，要提拔他去縣直某局任副局長，被伯爺婉拒了。他說自己年紀大了，在組織部當個中層干部算了，領導職務讓年輕人去擔任，體現了一個共產黨的高風亮節。往后一二十年伯爺一直在組織部管理檔案，由于他勤鉆苦研，逐漸成為該項工作內行。那個時候檔案沒有電腦管理，要什么檔案全憑檔案管理員人工查找，領導和同事要什么檔案他隨手就拿，根本用不著去翻閱查找，是組織部一本活檔案。后來部里領導根據他的工作表現，給他落實一個正科級組織員的待遇。我在輕工業局工作期間，組織部門打算調我去縣委辦公室工作，曾派人前來考察我，因為當時我手頭上編寫輕工志的任務未完成，局領導不放人，家人覺得機會難得，請伯爺出面做工作。當時張文安同志任輕工局局長，他與伯爺以前在八里湖同過事，伯爺幾次去找他，他含糊其辭，最后還是沒有辦成，但伯爺為我所做的工作我是銘記在心，終生不會忘記的。后來我調縣計委工作，計委領導同意了，人事局考察也合格，只是人事調動手續一直不能辦，家人十分著急，其中原因是計委已調出的一位干部關系檔案沒有轉走。當時，人事調動實行編制(俗稱綠卡)管理，一個干部一張綠卡，調出的干部綠卡沒轉出，調進的干部就無法進來。人事局當時分管此事的副局長是胡金印同志，他曾與伯爺在組織部共過事，伯爺去找他，他二話沒說，迅速把此事辦妥了。人事調動這種事情，有時其它手續都辦好了，就差關鍵一步，有人在中間牽個線、說個話，事情就辦成了。伯爺在我調動這件事上就扮演了這個中間人的角色，他是我的恩人。

我們兩家的房子都建在傅畈村磨盤山，(我家房子的地基也是他和親娘幫忙挑選的)，他家在山頭，我家在山腳，相距一百多米，平時雙方可以打招呼。伯爺雖然沒有上過學，但他肯學習，愛動腦筋，處事比許多讀書人厲害。就拿建房子這件事來說，他當初挑選地基不選平坦的田畈，卻挑選了傅畈磨盤山這個小山頭別人還不理解。這塊地基僅夠兩戶人家建房子，西頭有一個幾分地面積廢棄的石窖，石窖周圍還有一些零碎的荒地。地基他和另外那戶人家各得一半，他家的地基可建兩棟房子，但他不建。當時伯爺兩個兒子都沒有成家，如果建兩棟房子，一是不符合政策，二是資金不足，于是他先建一個“明三暗五”的平房過渡一下，中間留下一塊地基準備日后建房子。西頭那個廢棄石窖及周圍一些零碎的荒地兩家用來種菜，石窖中間有一塊十來平方米低洼地方挖一個水坑貯水，供應菜園用水�？紤]之細致周到，遠在同時代人之上。伯爺家日常生活用的油鹽柴米從不缺少，衣服、被子和桌椅板凳收拾得整整齊齊，就連雜物間里燒飯用的柴草和煤炭也是如此，一看就知道日子過得殷實富裕。他和親娘每天起得早，起來后先做操活動一下身體，接著就去打掃衛生，室內、室外，旮旮旯旯，打掃得一塵不染，然后去菜園除草、施肥、澆水，忙完后下廚房做早餐。他家的人口多，一日三餐品種豐富多樣，而他自己每天早上要吃滿滿一大碗油鹽飯。他家的孩子說這種生活方式不科學，他也不聽，仍然我行我素。伯爺胃口好，加上常年鍛煉、勞作，身強體壯，我們這些后輩人都不如他。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家建房子，他既當設計師又當施工者，有時還當小工。房子該怎么建，需要多少磚瓦、沙子、鋼筋、水泥、預制板和過河，包括樓梯多少步臺階都計算得一清二楚;施工緊張時，大卡車運來的水泥或紅磚，一時找不著小工，他一人就給卸了;兩層樓房梁柱和樓面現澆，一天幾次澆水他一人全包了。房子建成后，他曬黑了，也瘦了許多，身體反而更健康了，大家都夸他是一個鐵打的人。伯爺是一個富有幽默感的人，上了年紀后更是如此。有一次我倆閑聊，聊到了住房，他給我講了一個笑話。說是從前有一個富戶人家的老者，天黑時正準備關門，忽然門外來了一個叫花子模樣的人，那人也不客氣，見面說道：“今晚我在此過夜�！崩险哒f：“這是我的家，你怎么想住就住?”那人說：“你說是你家，你有什么憑證?”老者說：“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房子，我在此住了幾十年�！蹦侨苏f：“你父親之前誰住?”“我祖父呀!”“你祖父之前?”“那我也不清楚�！蹦侨苏f：“你和我一樣，都是歷史的過客�！弊詈罄险咧缓米屗�在此住下。這個笑話告訴我們，伯爺是一個智者，他對現今許多人看重的房子有自己的看法。有一年我也建了一棟新樓房，伯爺聽說后，本來是一件高興的事，見了我應該說兩句恭賀的話，可是他偏不這么做。那天早上我正在外面散步回家，他來路邊垃圾箱倒垃圾，徑直走到我跟前，輕聲說：“這么多人建房都應該，你陳羅書憑什么建房子�！蔽曳磫査�：“我為什么不能建房子?”他也不解釋，說：“你就是不能建房子�！闭f完，頭也不回就走了。其實我懂他的意思，他是說我手上沒有特權，既不貪又不占，又不會做生意賺錢，憑什么把一棟樓房建起來了。那年我出了一本散文集——《小路彎彎》，也給伯爺送了一本，他看過之后，對其中兩篇頗感興趣。一篇是《歌曲雜談》，他說，你在文中講，《我的祖國》這首歌詞好曲好，還要請一個好歌手——郭蘭英演唱才能流傳下去。瞎子阿炳創作了《二泉映月》，自己沒錢請人演唱，只好自己唱，有點意思。另一篇是《看足球，悟人生》，他說，足球比賽當中這么多人物，這么多場比賽，你是怎么記得那樣清楚的?老人大概都有一些健忘，每次他見到我總要說到這些話。伯爺雖然不懂文學，但并不妨礙他對文學的欣賞，我的作品能讓伯爺這位我尊敬的長輩，我人生道路上的恩人賞識，猶如鐘子期之于伯牙，也是我寫作上的一件幸事。伯爺晚年精神矍鑠，親娘病重時他還能夠幫助料理家務，看那樣子活過九十歲沒問題。誰曾料想到，后來因高血壓中風癱瘓在床且生活不能自理，受到許多不應有的痛苦和折磨，去世時剛過八十歲大壽，給人留下無盡的惋惜!

作者簡介

陳羅書，男，1956年生，湖北蘄春人。蘄春縣發展和改革局退休干部。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。著有散文集《小路彎彎》。作品散見于北京燕山出版社《美文集萃》、湖北省電大《電大學報》，以及《黃岡日報》《鄂東晚報》等報刊。